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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 第八十二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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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82章 第八十二章

窗外風疏雨驟, 亮起一點星子。

九郁比他體溫要高,抱她時動作也要溫柔許多。

兩人挨得很近。

他身體卻忽然遽然一顫,在白茸貼近時, 原本擁住她的雙手竟然下意識用力, 白茸完全沒有提防, 被他這般一搡, 差點從床榻上跌落。

她雲鬢微散,一雙桃花眼微濕,亮如星子,胸口起伏著, 濕潤的唇微微咬住, 茫然地看向他。

像是猝然從九重霄跌入了十八重地府。

他烏黑的鬢角已經被汗水潤濕,清秀的臉甚至浮現出了幾分扭曲,死死盯著自己, 再開口時, 他嗓音都是啞的, 笑得比哭還要難看:“是我不正常……”

他從前毫無經驗, 唯二的回憶都是如此慘痛猙獰的記憶。

“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?”他勉強露出了一個笑,卻比哭還難看。

和她在一起了,卻也無法擁有她。

和她那個男人比起來, 是不是像個徹頭徹尾的小醜?

白茸已經明白了過來。

她微微合上了衣, 坐直了身,手指撫摸著他的眉眼:“不必介懷。”

“這些事情,順其自然便好。”她說,“我願與你在一起, 也並非為了這些事情。”

九重霄上的仙人原本便寡欲,於他們而言, 情與欲是分開的,情反而更接近人世間的單純的愛。

來九重霄之後,不知是因為心境變化了,又或許是受到了周邊環境影響。心如止水,太上忘情,這些從前求而不得的境界,倒像是開始隱約觸碰到邊界了。

九郁睫毛一顫。

他不懂,她為何會包容他到這一步。

是因為同情,還是憐憫?

他沒合上衣,低著頭,急切地來尋她的唇,咬住她唇時更加用力,幾乎把她咬痛。

她纖秀的眉下意識皺起,卻沒有回避,雙手輕輕撫在他的背上。

她在他面前從來是寬容的,柔軟的,像是一片不見情緒,深不見底的海。

火燭躍動,昨夜風疏雨驟,如今隱約可以聽到蛙鳴,這裏更像是一片寧和世外桃源,與清冷的九重霄格格不入。

子時過後,白茸已經完全睡了過去。

兩人從前在雲溪村中時候便有過同宿的經歷,只是那時兩人都還是少年少女,隔著一扇拉門。

女人膚光如雪,白嫩的脖頸上,卻留著一道淡紅的吻痕,仔細一看,吻痕之中,有兩處細細的孔洞,那是蛇牙註入毒液之後留下的痕跡。

他在她身邊呆呆坐了許久,直到坐到渾身發涼。

騰蛇的毒液有催眠作用,也有安神之效。

白茸睡得很深,很沈,之前那段下界的經歷於她而言顯然也不是多麽美好的回憶,如今,她緊繃的神經終於可以放松下來了。

九郁替她把那一床薄薄的被子掖好,又將她烏黑的發絲理順放好,一如從前在凡間時照顧她的模樣,做的十分精細,不厭其煩。

他又親了親她的耳朵,手指撫過他毒牙留下的痕跡。方才終於披了一件衣裳起身。

如今已經是月上柳梢頭的時候。

九郁走了一程,順著環繞外仙界的河流走出去。

走了約莫半個時辰,星河的光亮越發明亮,幾只仙螢圍繞著河流飛舞著,這一條河道據說是弱水的同根,名喚仙途。

仙途不知發源在何處,卻能自下而上倒流,來自下界,卻倒流入九重天。

九郁尋到那一顆槐樹位置,從袖中拿出玉盒,掐訣。

鏡子似的河面水波流轉,旋即凝結成了一面巨大的水晶。

透過那一扇水鏡,對面出現了一個白衣男人。

他盤腿坐於蒲團之上,面前擺著三炷裊娜輕香。

九郁從袖中拿出了那個漢白玉盒子,盒中蠱蟲已經消失了一只。

男人頷首微笑:“不錯。”

九郁冷冷道:“你已經再三和我保證過,這蠱不會對她的身體造成任何損害。”

靈機仙人笑道:“自然不會。雪蠹蠱無色無味,消失之後沒有任何痕跡,你大可放心。在誅魔之後,她什麽都不會記得,縱然有殘存記憶,也不過以為是南柯一夢而已。”

“如今戰況焦灼,妖龍野心極大,如若不用這法子,之後怕還有無窮無盡的禍端。況且,你身負不得不報的血海血仇,這些只是你該做的事情罷了。不必為此介懷。”男子嗓音輕緩,寬慰他。

九郁垂下頭,他死死抿著唇,收起了玉盒,又問:“那劍現在在何處?你們可否有線索?”

“況且……你們確定,那劍能除去魔頭?”他抿一雙眼死凝著那男人。

靈機說:“自然可以。”

“此劍是用他的護心所制,加之伏魔陣法,他縱然修為再高,也不可能抵禦。”

“他本有劍鬼之後,身懷劍骨,是難得一見的修煉奇才,可惜了。”男人嘆息道,“身懷劍骨卻不走正途,終究只會落得如此下場。”

過滿則盈。

如今已經成了大煞,為了維護三界道氣平衡,不得不除。

龍皇在眾妖心中地位極高,意義非凡,他隕落了,這一場紛爭便也可以結束了。

他雙手一翻,那一株絳色蓮花竟然徐徐綻放,露出了其中一柄霜白色的長劍:“劍已在此。”

或許因為經歷了經年風霜,原本淺色的劍鞘已經開始有些褪色。

男人手指一點,那柄劍從劍鞘中抽出。

九郁呼吸一滯。

長劍劍身修長,劍鐔古樸大氣,在月色下流淌出一種如夢似幻的淡銀,它靜靜懸浮在空中,白袍男人也未曾伸手觸摸。

“這劍你們是從哪裏找來的?”

靈機笑著說:“一切都是機緣巧合。”

“三月前,一個姓沈的小劍修意外闖入了幾百年前青嵐宗的舊址。”

被沈長離沈入湖底後,歷經幾百年的變遷,青嵐宗的廢墟重新現世。

那少年是前朝皇室後裔,如今世道大亂,妖魔橫行,他去了一個小門派當劍修。

或許因為與沈長離有血緣關系,又身懷青嵐宗始祖無泣劍鬼的血脈,那少年誤打誤撞竟然誤入了青嵐宗的舊址,找到了被封印在玉匣中的長劍,把玉匣從廢墟中帶了出來。

除去那個被選中的人,他們都沒法觸碰,遑論駕馭這柄冰寒的劍。

也看不出這劍到底是何種材質所做,火燒不焦,雷劈不動,用什麽辦法都沒法在劍身上留下痕跡。

他如今以靈機道人的身份,在人間創立了一家道派玄法宗,以符箓仙法立身,如今發展了百年,也算是小有名氣。

弟子得知他一直在尋這樣一把劍,迅速將消息告訴了他。

一番輾轉之後,這劍到了他的手裏。

如今,他可以確認無疑,這就是幾百年前,沈長離親手鑄造,送給心上人求愛的龍鱗劍。

三界只有一個人可以驅使這把劍。

九郁屏住了呼吸,死死盯著那一柄放在蓮花中的長劍。

他眸底閃過無數情緒,最終都消弭了。

這把劍,可以剔出他的龍骨,剜出他的龍心。

讓他死無全屍,永世不得翻生。

九郁暗金色的瞳孔甚至擴大了一瞬。

他說:“既然如此,你也要答應我的要求。”

靈機說:“但說無妨。”

他低著頭,幾個呼吸後,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:“事後,我要你消除掉她關於沈長離的所有記憶。”

“從以前到現在的。”

“讓這個人,徹底從她的記憶裏消失。”

“哦。”對面倒笑了,“如今她不是已經對那個男人恨之入骨,甚至不惜毀掉自己腹中骨肉,也要從他身邊離開。讓她繼續這般恨他,不是很好嗎?

九郁垂下眼,冷冷說:“這才是對他最好的報應。”

曾深愛過他的女人,如今從他身邊擦肩而過,卻對他視而不見,視之為陌路人。

這不才是最好的報應嗎?

對那種剛愎自用,目空一切的男人,只活該這樣的結局。

他不會讓沈長離死。

他要讓他痛苦地活下來,活在屈辱裏,把他曾經遭受過的都體驗一遍,才是最好的。

在雲溪村時,他見過白茸整理自己的儲物戒。

其中有那一丸鮮紅的丹丸,服用後可以忘情,可以斷情。

只要服下,一切便都結束了。

她一直把丹丸帶在身邊,隨時可以服用。

可是,為什麽,一直到現在,她都還記得那男人?

她被那男人百般折辱淩虐,戲謔玩弄,痛不欲生的時候,為什麽不選擇服藥?

既然她沒法下定這個決心,他可以幫她做完。

也只有這樣,白茸才會完完全全屬於他。

他最愛她的天真爛漫和純潔無瑕。

只有沒有沈長離,一切才會圓滿,就像是他們最開始見面時的那樣。

“可以,只是小事。”靈機頷首,痛快應了下來。

風兒掀開簾子,白茸依舊在睡著,似乎毫無察覺,睡得很是安逸。

已經是天光大亮的時候了,她玉白的面容看起來更為純潔,漂亮。

九郁沈默著,在她臥榻邊坐下,手掌貼上她的面容。

*

白茸醒來之後,身邊已經空了,手摸上去,還殘存著一點餘溫。

白茸揉了揉眼,方才終於醒了過來。

她換了衣服,原本以為九郁已經出門了,卻沒想到,他原來還在家。

仿佛在一夜之間,這屋子換了個模樣,變得極為窗明幾凈。

一張小方桌上,放著幾碟精致的小菜和粥。

“醒了,要不要一起用些?”九郁問。

見她披著頭發,看起來很是懵懂。

“這是你做的?”她提起筷子,有些難以置信。

九郁竟然還會做菜嗎?從前和他一起住在雲溪村的時候,一般都是她做菜,九郁完全不會。

“後來學的。”九郁笑了笑。

提起那一段日子,兩人都沈默了,不再說話。

雖然都是很簡單的家常菜色,但是好在一個清爽利落,吃起來很是爽口,讓人胃口大開。

來了仙界之後,白茸已經可以辟谷,吃飯吃得很少。

這一次,陪著九郁一起,她竟然也用完了一碗粥,心裏也是暖融融的。

現在是夏日,農田蔓著一層薄綠。

外頭戰火出乎意料竟然沒有波及到這裏,如今比起九重霄,外仙界如今反而是更安寧的地方。

唯獨這一點,白茸心中對仙帝是感激的。

那一日,她被派遣作為使臣,這般事情,定然是經過了仙帝授意的,包括之後貪狼說的話,他沒有直說,可是不等於,她聽不出來他的弦外之音。

仙帝在蟠桃宴上維護過她,說絕不會用她去求和。

她想起來時,心中只覺悲涼。

若不是她自己多長了個心眼提前防備,她現在會在哪?

被沈長離鎖在宮中,永世不得翻生。

吃完飯後,白茸原本預備收拾桌子,九郁卻不讓她動,叫她歇著。之後又給她弄了茶,她什麽也不做,享受他端茶倒水服侍就好。

“這……”她有些不太適應。

畢竟不是在她宮中,九郁也不是她的仆人,沒道理給她做這些。

“我們原本便為夫妻。”男人按住了她的手。

這一句話沒說完。

白茸面上微微一紅,這麽多年後,九郁這一句話倒是點醒了她。

白茸環視了一下周圍,只聽見門口有些微聲響。意識到她在看那邊,那個小小的影子很快便消失了。

學堂今日很是熱鬧。

八卦總是傳播最快的。

很快,鄰裏幾乎都知道了,仙子在熹真屋裏住下了。

再然後,等阿墨背著書包去學堂學習的時候,他的同窗也都知道了。

“阿墨,你是不是要有新娘親了?”那幾個小孩找他打聽。

仙子身份高貴,知書達理,而且長得漂亮,性格溫溫柔柔的。

能有這個這樣的阿娘,他們誰不羨慕阿墨啊?

阿墨也喜滋滋的,又不太相信這等好事能落到他身上來。

仙子出現之後,陰山王對他的態度已經變好了許多,不再那樣排斥,或者對他視而不見了。

他一直很喜歡白茸,若是陰山王和她成親,那麽他可以名正言順地叫仙子阿娘了。

這一日他都沒有怎麽看進去書,只是寫了幾個字,腦子裏一直在想著這件事情。

他天生單純,腦子想事的時候很是一根筋,這件事情在腦海中縈繞了整整一日。

他下學回家時,仙子還在,正拿著一本書,和陰山王在院子中商量著什麽。

眼下日頭還沒有完全落下去,他們兩人一站一坐,男的英俊,女的漂亮,看起來,倒像是極為登對的一對兒。

光影落在地上。

阿墨低著頭,腳尖一直在地上畫著圈。

白茸和九郁聊完,就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,正長在院門口。

阿墨忍不住,開口叫了一聲:“阿娘。”

他想了這件事情一整天,這一聲竟是脫口而出。

兩人都楞住了,九郁正要呵斥兒子,白茸卻笑了。

她笑起來很是漂亮,應了一聲,唇邊露出兩個小小的笑渦,隨即便叫阿墨過。

之後阿墨一直覺得像是在做夢,她應了他的聲?

就是說,真的願意當他阿娘了?

九郁也沈默著,拉了她的手。

白茸看在眼裏,什麽都沒說,只是含著笑。

翌日。

她和九郁合計了一下,都是父母雙亡的人,從前她也沒有任何親人。若化這段時間又開始神游方外,一直不在仙界。

兩人從前昏禮也算是辦了,如今形勢不好,她身份更是敏感,沒必要大操大辦。

所以,他們只是簡簡單單在家中辦了一次禮,只宴請了幾個親朋好友,也沒有透露給太多的人,便算是續上了上一次的昏禮。

白茸也算是在外仙界紮根了。

除去回靈玉宮處理事務之外,大部分時候都在這裏。

如今妖仙二界正在打仗,九重霄武官都很忙碌,宴會歌舞都少了,他們這些文官倒是都樂的清閑。

那一次下界之後,白茸便也開始刻意隔斷了消息,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內之事,而不再多去主動操心什麽。

既然仙界只當她是一個可以隨時舍棄,利用的棋子,她又何必自作多情?

和她成婚之後,九郁開始正式恢覆了陰山九郁的名字,接手了族務。

外仙界中,原本蛇域便是勢力最大的一塊兒。

九郁原身如今也有了極大的變化,修為和從前不可同日而語,足以服眾。

周圍這些妖民私下都都說,仙子來了之後,陰山王像是完全換了個模樣,像是有了主心骨。

過了幾日,九郁將屋舍翻新了一遍,如今這裏是一處兩進的院子,他們住在後一進,比起仙界緲然清幽的建築,這裏無論從哪個角度看,反而都更像是人間的建築。但是也是曲徑通幽,頗有趣味。

阿墨也正式有了大名,叫做陰山硯,記回了九郁名下。

他現在喚白茸娘親喚得很是順口,但是對九郁的害怕倒似乎是刻在了骨子裏頭一般,甚至不怎麽叫他爹爹,叫他族長還多些。

外頭妖仙二界正在打仗,但是這一塊土地意外的平靜。

四個部族如今都在九郁的管理調度之下,土地如今也恢覆了生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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生命的頑強和適應力總是讓人出乎意料。

這一塊原本流落在妖界以外的流民,如今竟然過得如此之好。

*

那劍修只是修整了半日,喝了幾口茶,找守衛要了附近輿圖,似乎在規劃路線。

守衛忙叫住了他:“哎,你這是想去哪裏?”

男人擡起那雙狹長上挑的鳳眼:“上九重霄去。”

“那離這可遠了。”守衛說,“如今打仗,上仙把登仙臺和九重霄的雲梯毀掉了,今兒都上不去。”

“我看你不如在此處落落腳,先修養片刻,尋人給九重霄去托個信,讓你娘子過來接你們。”

這男人帶著孩子千裏迢迢過來尋妻,能從這天塹過來,倒也確實有幾分本事。

只是如今路線不通,沒有九重霄使者接引,很難再繼續往上了。

他正在喝水,淡淡說:“我惹惱了她。她怕是不願意的。”

這……兩守衛面面相覷。

守衛飛升以前,在人間也曾有過妻室,他說:”夫妻哪有隔夜的仇,你們都有小孩了,你長得又這般好,給娘子道個歉,多賠賠笑,置辦些禮物討個好,她哪裏還會有舍得和你生怨。”

男人不做聲,他只是潤了潤幹涸的唇,便放下了茶盞,不再喝了。

小孩還在睡覺,他拿起輿圖,問那守衛:“一路順著北邊走,避開雲梯,是否也可以走到九重霄?”

守衛呆了一瞬:“ 你想走冥河的道兒?”

冥河就是仙途,只是在九重霄的地段叫做仙途,仙途發源自旸谷,跨越了整個九重霄。

“嗯。”

“這……”那守衛不知如何該如何說,只能說,“我看你如此年輕,便可以飛升,還是愛惜愛惜自己的命罷,這仙途路上,要路過娑婆仙子的地盤,中游是上仙飼養兇獸的地盤,你還帶著孩子,想要過去,怕是難上加難。”

男人看著也不像是會改變主意的樣子。

喝完這一盞茶水,滌了劍,他便要走了。

兩個守衛看著他的背影,都是嘆息。

他們從前不是沒見過這樣一意孤行的人,只是下場,大抵都不是那樣的好,只可惜了這個可愛的孩子。

走了約莫一個時辰。

沈青溯醒了過來,他揉了揉眼,終於從這個長長的夢境中醒了過來。

如今天色已經昏暗了下去。

目前他們所在地是一片廣袤的森林,不遠處便是泛著金邊的層層疊疊的雲層,雲層交織著,隱約可以看到遠處雲層之上,美輪美奐的宮闕影子,仙途水宛如從天而落,仙螢正在水面飛舞著,落下點點銀光。

漂亮得宛如幻境。

不愧是寰宇仙地。

沈青溯興奮得眼睛都亮起來了。

他平時性格很莊重,因為怕丟了面子,被人瞧不起,一直強撐擺著架子。

如今這時候,才像一只自由的小鳥,一下活泛過來了。

“這是到了九重霄嗎?”

“是。”

“真漂亮。”他喃喃說。

此時,他方才覺得腹中饑餓,沈長離叫他喝水吃飯,他吃的過程中,還不忘問:“阿娘呢?我還要多久能見到阿娘呀?”

他收拾了一個小包袱,裏頭放著阿娘從前給他做的手工。

還有一封他給她寫的親筆信,壓在最底下。

“還要再走幾日。”沈長離說。

還要幾日?他下意識皺了皺鼻子,有些等不及。

吃飽後,沈青溯整了整自己的衣裳,在水面找了找,他高高的馬尾紮得一絲不茍,面容還有些嬰兒肥,沈青溯捏了捏自己的臉蛋,頗有些嫌棄自己形貌醜陋,沒有自己本來的模樣好看。

“爹爹,見到阿娘了,我們是不是就能恢覆原來的模樣了?”

他不太習慣現在這樣。

沈長離嗯了聲。

“阿娘會喜歡我嗎?”他有些忐忑。

沈青溯很少這樣忐忑。

他爹薄情寡義,但是很惦記他的阿娘,或許是耳濡目染了這麽多年,他不知不覺,也把她當成了自己心中很重要的一部分。

“你不是一直想要見她?”沈長離說,“到時,你表現好些,便會。”

沈青溯在他爹面前也不偽裝什麽了,乖乖應了聲好,又背著自己的木劍,他爹爹腿長,他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。

“爹爹,我娘是什麽樣子的性格呀?”

“很傻,經常吃虧,被騙。”

“……”

這麽多年了,他其實一直很想她。

因為赤葶毒素的擴散,他的頭腦最近很難維持長時間的清明。

白日是他視力最佳,頭腦也最清晰的時候,因此,他一般都是白日行路。

沈長離許久沒有回過仙界了。

之前他曾在九重霄住過三百年,只是那幾百年他為了給白茸求覆生之法,幾乎只在上界活動,而很少有多少出門閑逛的心思,也從未自下而上過九重霄。

如今他為了防止魔氣洩露,封住了自己修為,還帶著沈青溯。

原本清霄和宣陽都提出,他可以帶幾個貼身的死士,一起上九重霄。

都被他否決了。

原因只有一個,那些人過來,也只會徒徒丟掉性命而已。

過了半日。

他們開始步入了娑婆仙子的地界。

他讓沈青溯睡著了,用自己靈力覆蓋住他,保護他不受幻境控制,隨後抱起他。

娑婆仙子居住在南柯之南。

整座南山,都是她的幻境。

他走了一程,不知不覺中,周身已經開始彌漫起了白色霧氣,似煙非煙,似水非水。

婆娑仙子的九重幻境他曾經有所耳聞。

隨著鈴蘭輕輕一聲晃動,白霧變得更為濃郁。

境中,他一身青衣,背負長劍,黑發束成高高的馬尾,儼然還是當年在青嵐宗修行的時候的模樣。

路過一家茶館時,他隨手尋了個男人問了一聲。

原來,此地是人間,承平七年時,他離開上京後的第七年。

他的皇兄順利登基,年號便是承平。

這一個幻境中,白茸沒有來青嵐宗尋他,按照計劃的那般,她被暗衛消除了記憶。

白行簡也沒有意外猝死,他將白茸重新許了一戶清流人家。

李丹朱是白行簡當年科考同期,如今仕途正鼎盛,與白茸定親的李公子是他的嫡長子。李公子原本是來白家相看她嫡妹的,不料對白茸一見鐘情,非她不娶,方才定下了這一門婚事。

他們在承平二年時成婚,恩愛非常,李公子甚至為她遣散了房中侍女,一年不到,白茸便生下了長女,很快又生下了次子。她夫君也在這一年得了官,帶著她和子女外放回了南方老家,徹底遠離了白家。

她在潮梧生活得平靜幸福,日子很是安寧。

他循著路,去了潮梧,找到了他們如今的住所,靜靜在府邸門口站了一宿。

聽到宅內歡聲笑語,夫妻恩愛非常。

他把她的夫君,孩子都親手殺光了。

放了一把火,把他們的院子也燒了個精光。

他把她帶回了京城,放在自己身邊。

當今聖上寵愛的皇弟,在外修了二十年道,還俗後拒絕娶親,也不要侍妾,第一件事竟是搶了一個有夫之婦回家,而且對她寵愛非常。

可是,過了一月,她在王府咬舌自盡,死在了他眼前,死不瞑目。

幻境扭曲破滅,碎成了千百片鏡子。

第二重幻境裏,白茸和現實一般,來了青嵐宗尋他,在九死一生終於好不容易捱到青州時,她在客棧中被一只蜘蛛精擄回了老巢,好在千鈞一發之時,她被如昇宗一個游歷劍修救下了。

蜘蛛毒液侵蝕了她的記憶,從前的事情都她都記不清楚了。

她和劍修日久生情,劍修為了她放棄了成仙,之後兩人一起斬妖除魔,游歷四方,白頭偕老,本來度過幸福的一生——直到沈長離尋到了他們夫妻。

這一重幻境中,她差點一劍刺死了他,此後舉薪自焚,為她的夫君殉情了。

第三重幻境裏,他和楚挽璃大婚那一夜,白茸穿著從前她給自己織的嫁衣,從青嵐宗的最高的懸崖上一躍而下。

她沒死成,重傷後被顧寐之救下了,墜崖中,她半邊臉被石壁擦傷,受到了嚴重損傷,顧寐之沒有嫌棄她,帶著她離開了青嵐宗隱居,一直不離不棄,對她悉心照料,直到她恢覆,能起床,能走動。

第五年的時候,白茸終於接受了顧寐之,兩人舉行了一個簡單的昏禮。

第七年的時候,沈長離終於知道了她沒死,尋到了他們隱居的地方。

白茸毫不留情抽了他一耳光,讓他滾。  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
他把隱匿她的顧寐之碎屍萬段,隨後把她帶了回去,囚在了宮中,晝夜不離地看著她。

第二年,她親手掐死了和他的孩子,自己也死了,流血不止,死狀淒慘。

……

原來,顧寐之,李汀竹……都曾是她的有緣之人。

他與她的緣分,並非唯一。

只要沒有他的阻撓,每一世,她都會過得非常幸福,與夫君白頭偕老,兒孫繞膝,很是美滿。

因緣際會,每一世,她的夫君並不一定會一樣。

這些男人有文臣,也有武將,有修士,也有凡人。有出身顯貴的,也有家世平平的。有面如冠玉美貌過人的,也有生得普通平凡,無甚出彩的。

只是共同點便是,都主動選擇了她,愛她珍惜她,對她一心一意。

經歷了無數次幻境。

他終於明白了一件事。

白茸的選擇,從來都不止一個他。

只是因為這一世的沈桓玉占了先,早早走進了她心裏。

他一直死死守在她身邊,像是不動聲色的毒蛇守護著自己獵物,驅趕走所有潛在的可能競爭者。

而幻境中原本的他。

縱然大仇得報,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和力量,人人都畏懼他,想討好他。

他可以過上美人繞膝,窮奢極欲的日子。

他卻沒有一日快樂過。

最後無一例外,下場悲慘,孤身終老,或是死於征伐途中的刀兵戰火。

他是一只在畸形的環境裏養出的怪物。

許多年前,大胤陰沈乖張的三皇子在宮中遇到了一個愛笑的怯生生的小女孩。

此後很多年裏,他性格變得越來越開朗,溫和,體貼……成了她喜歡的模樣,成了她人人誇獎艷羨的未婚夫婿。

他終於明白了。

這一場相遇是他的幸運。

可是,對於白茸而言,或許是她一生厄運的開端。

白茸已經給了他許多許多的愛和縱容。

她很愛他,心地又純善,慣於付出,所以願意百般包容他。

他卻對她的愛不屑一顧,也從不信任。

只想著,用各種辦法,從她身上榨取出更多的愛來。

用各種辦法傷害她,來證明她是愛他的,滿足他心中怪物一般膨脹的惡念和被強行壓抑的愛欲。

可是,同時,即使在傷害折磨她的時候,他也不能容忍她的世界裏出現任何其他的人,不能容忍她將她的感情分給任何其他人,怎麽也不願放手。

夢境循環往覆。

他見過許許多多她厭惡,懼怕,抵觸,憎恨的眼神,像是看怪物一樣。

她說,你把我的一切都毀了。

我恨你。

往後,他甚至已經開始習慣了。

看到她用那樣的眼神看著他。

只是一次,又一次,看到她伏在夫君屍首上痛哭,自盡隨他而去。

幻境破滅了,卻又重新開始了下一輪。

巨大的桫欏樹下,

青衣男人背脊筆挺,閉著眼。

他眼睜睜看著她和她的夫君白頭偕老,什麽都不做,不出現在她眼前,不能與她交談,看著她過著沒有他,忘卻他的幸福生活。

每一世,她都過得比和他在一起時幸福。

她因他掉過的眼淚,比其他人加起來還多。

於是,他終於通過了最後一重幻境。

夜曇花在林間徐徐綻放,夜來香被北風吹入林中,白霧散了。

男人睜開了眼,他的瞳孔,已經變成了一種詭異的,似玉石一般的暗沈的黑。

隨著一陣咳嗽,他袖上濺落了點點血跡。

他如今吐出的血,已是幾盡烏黑了。

山中方七日,世上已千年。

兩人依舊坐於桫欏樹之下,沈青溯還在無知無覺睡著,頭枕在包袱上,睡得很香甜,桫欏葉子落在了他烏黑的發絲上,他睡得太香甜了,腦袋瓜子上兩個小小的銀色龍角都鉆出來了。

沈長離靜靜看了他一會兒,給兒子重新施咒封印,隨後,把他抱了起來。

離著九重霄還有一段距離。

他抱起沈青溯,繼續往前。

離開了婆娑幻境,中游是仙界豢養各種猛獸的園林。

因為他們血脈的緣故,一路倒是走的很是順利。

三日之後,原本已經可以見到仙途渡口,身後林中卻忽然傳來一聲嘯叫。

一頭體型巨大,幾乎遮天蔽日的兇獸從林內徐徐走出。

饕餮是龍子之一,上古兇獸,在元神隕落後,軀體卻仍存活著,成了任由仙界駕馭擺布的兇獸。

熟睡的沈青溯吸引了他的註意力。

因為祖上血脈的關系,縱然有易容,他也一眼看出來了,這是一條尚還年幼的小夔龍,靈根純凈,根骨極佳,對他而言是誘惑力絕佳的滋補美食。

饕餮口中流出了涎水,一陣狂風過後,他已經朝著沈青溯方向撲了過來。

沈長離護住了兒子,用劍格擋住了那一爪。

他一旦化回原身,必然引起仙界註意,因此,只能用人形與他纏鬥。

饕餮極為兇煞狡猾,他護住了沈青溯,步伐略慢了一瞬,那饕餮爪子已在他胸前落下了一爪,留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傷痕。

沈長離沒做聲,用劍訣封住了那一道靈脈,繼續用身法和他周旋。

饕餮沒有沒有露出任何破綻,他沒了靈智,但是依舊殘存著上古的戰鬥本能,想要與他一直拖下去,耗盡他的體力。

翌日清晨,饕餮劍那個難纏的男人似乎終於露了疲態,右肩竟然沒了劍氣防護,徑直露在了他面前,縱然只是一乘之機,饕餮銅黃色的眼已經敏銳捕捉到了。

他龐大的身軀已經撲了過來,張大了嘴,吞吃下了男人右手。

沈長離抓住了這個間隙,那寒光凝聚而成的劍瞬時出現在了他的左手中。

雪一般清冽的劍氣形成了一道半月狀的彎芒。

饕餮碩大的頭顱,竟然這樣被斬了下來,咕嚕嚕在地上滾動,一直到死前,他還維持著怒目圓睜的姿態。

沈長離將自己的右臂從饕餮嘴中抽出,青衣的袖子已經毀了大半,他的右臂上,覆蓋著層層疊疊的銀色龍鱗。

饕餮屍首被劍氣吞噬,封凍住了,隨即徹底破碎了,化成了粉末,飄散在了晨風中。

他安靜看了一瞬,心想,比起作為一頭沒有靈智的畜生,在這裏當那些上仙的走狗。這也是個好結局。

同為獸類,他給了他一個解脫。

沈長離將右手靈脈也封住,將劍收回劍鞘,換左手抱起了沈青溯,上了小舟,順著仙途,往九重霄上走。

或許因為方才消耗過大。

赤葶毒順著經脈在渾身擴散。

他安靜地調息了一瞬,看向遠方。

好在,快到了。

瓊樓玉宇,仙臺閬苑,像是一副妙麗的畫卷,隨著這一道飄搖在河中的小舟,徐徐展開了。

……

阿墨這一日鬧了肚子,人都病懨懨的。

白茸餵了他一些藥。

這孩子沒什麽其他毛病,就是實在是貪吃,或許因為從前過得實在是太苦,總是離不開吃飯。  本書由LK團隊為您獨家整理

她也只不好怎麽阻止。

這一日清晨,白茸正在院中畫畫,卻聽得外頭一陣喧嘩聲。

有人敲了她院門。

原是住在對面,一只叫做翠羽的小鳥妖,和她相熟,也處得很好。

“怎麽了?”

“似乎有外頭的小妖進來這裏了。”翠羽咂舌,“滿身都是血呢,看起來傷的挺厲害的。”

外頭的小妖?

兩界開戰之後,外仙界便很少再遷入新的妖民。

九郁今日去了上仙界,不在家,白茸想了想,還是放下了手中的書:“你帶我過去看看。”

只過了一座橋,白茸遠遠看到不少妖民,圍了一個小圈子。

被他們圍在正中的,竟然是一個小孩。

小孩看起來八九歲的樣子,背著一個包袱——渾身血糊糊的。

因為兩界打仗,偶爾可以見到一些流落在外的妖民這般找來,但是她還是第一湊看到傷得這般嚴重的小孩。

“這是怎麽了?”她快步走了過去,人群見她來了,都自覺讓開了一條道。

一個素來嘴快的妖民說:“仙子,這小孩半夜進的村,被守備發現了,問他,也說不清自己是哪裏來的麻,怎麽受的傷,就說要找人,找他阿娘。”

“我們尋思著,要不要先把他關起來,關牢裏頭去,等族長回來了再處理呢。”

白茸走近了些,以她的眼力,一下看明白了,這小孩應該沒受傷,仔細一看,這些血都不是他自己身上的。

小孩本來滿臉倔強,聽他們說要把他關牢裏去,也只是冷笑,顯然半點不帶怕的,年齡不大,骨頭死硬。

見她走近了,看清她的模樣,那小孩原本滿臉的倔強和提防,都像是雪水遇到了火一樣,瞬間消融掉了。

他大大的烏黑的眼死死看著她,唇動了動,發出了兩個很輕微的音節,不知道想說什麽。

小孩衣袖衣襟上都是血,小小的臉蛋也是臟兮兮,都是泥土,但是看他身上的穿戴和那目無下塵的高傲氣質,顯然並不像窮苦人家能養出來的。

白茸正準備和他說話,仔細問問。

阿墨方下了學,和一堆小夥伴一起回家,遠遠看到小橋邊上圍了一群人,他愛看熱鬧,還遠遠看到了他阿娘,自然也鉆了過來。

“阿娘,我下學了。”阿墨脆生生叫了她一聲。

沈青溯一顆心原本七上八下,他素來敏捷,擅長說話,這時卻沒想好怎麽和自己阿娘說第一句話。

他聽到那小孩的聲音,轉眼看去。

那小孩看起來比他小些,清脆爽利的一張圓臉,肌膚微黑,白茸瞧著他溫柔地笑,在他烏黑的發髻上揉了揉,柔軟地應了一聲。

他如墜冰窟。

臉上神情瞬間就凝固了。

她……真的像是那群宮人傳說的那樣,拋棄了他和他爹爹,在外頭重新有了家,甚至有了新的孩子?

妖皇的發妻,沈青溯的生母,在宮中一直是個不能提及的謎。

沈青溯自小聽過無數個傳言,有人說,他阿娘生他時難產死了,也有人說,她壓根不喜歡在宮中,是拋棄了妖皇陛下和小殿下逃走的。

沈長離是不怎麽管這些流言蜚語的,他自己也很少在宮中。

沈青溯大了些之後之後,叫自己侍從把傳這些流言蜚語的宮人都打了板子,久而久之,就沒人再敢這麽說了。

莫非,他們說的都是真的?

沈青溯唇動了動,方才的歡喜都化成了迷茫和僵硬,那原本到了嗓子眼的兩個字,像是被棉花堵住了,怎麽也說不出來。

小孩唇咬得死死的,眸中神采都散去了。

白茸很敏感,察覺到了小孩的情緒變化,卻摸不出頭腦,不知為何。

小孩背脊挺得筆直的,還是維持著自己的驕傲:“仙君大人,可否救救我阿爹。”

“你爹爹?”

周圍妖民也掀起了一陣嘩然,這他們方才可沒有聽說過。

“我爹爹意外受傷了。”沈青溯說。

他從包袱中取出了幾個錦囊:“這些是醫藥費。若是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,我也願意。”

錦囊質地輕薄,都是由上好的鮫紗編織而成的。

這鮫紗極為昂貴稀少,在仙廷是南海用作給仙帝的年禮的。

卻被這小孩這般奢侈地用來做了裝玩具的錦囊,好在這些圍觀的妖民,都從未見過鮫紗,看不出價值來,倒是沒幾個人有什麽反應。

這鮫紗錦囊竟然是用來儲物的,裏頭別有一番空間。

見他還要要從錦囊中取出寶物,白茸及時摁住了他的手,制止了他。

她半蹲下,視線和他平齊,用只有他們能聽到的聲音說:“不必了,你把這些寶貝收起來,以後不要再在外人面前露出來。”

這孩子出身應是相當不凡,隨手便能拿出這種寶貝來。

他年紀小,又沒有修為,財不外露,否則招惹上了歹人便不好了。

小孩垂著眼,點了點頭,總算沒有繼續從錦囊中拿東西出來了。

“你爹爹是什麽人?為何到了這裏,誰傷的他?”

沈青溯抿著唇:“……我爹爹是劍修,從天塹飛升後就來了這裏……”

天塹?

如今竟然還有人走那樣險惡的通道?

自從兩界開戰之後,妖界便再沒有登仙的了。

她聽芙蓉說,如今,人間也恰逢王朝更疊,戰亂不休,亂世自然會影響龍脈和道氣,因此,這十年裏,人間飛升來的修士也是鳳毛麟角。

白茸心中驚訝,也對他受傷的原因有了幾分數。

“你帶我去看看。”她先驅散了周圍村民,叫阿墨也回去吃飯。

只剩他們兩個之後,小孩顯然肉眼可見輕松了不少,方才帶著她原路折返。

“對了,你叫什麽?”白茸問。

小孩沈默了許久,只是擡眼看著她。

白茸被他看得有些古怪,摸了摸自己臉,不知道自己臉上是不是沾了什麽,他方才說:“叫小洄。”

“怎麽寫的呀?”

“……溯洄從之的那個洄。”他小聲補充。

白茸笑了:“你讀過詩經呀,真不錯。阿墨背書總是很難,也不喜歡念詩。”

小孩咬著唇,也不說話。

他抱著包袱,走在她跟前。

黃昏時分,影子被拉的很長,

槐樹下有一道修長人影。

男人靠著槐樹坐著,穿著青衣,身上滿是血跡。

這小孩身上的血,應都是他的,胸口和右臂受傷尤為嚴重。

他眼眸是闔著的,見他們遠遠來了,也沒有任何動靜。

沈青溯已經拔腿朝他跑了過去,回頭叫她也快些。

他很焦急,叫她快來的語氣竟然也很自然。

白茸怔了一瞬,也還是提步走了過去。

男人和小孩眉眼幾分相似,眉宇間神態也有點像,看得出來是父子。

白茸看著他胸口一道猙獰的傷痕,抱著劍的手臂似乎也受了傷。

她問過小孩他們遇襲的地方後,忍不住咂舌。

真是個離譜的人。

這般嚴重的傷,竟然能強撐著走到這來。

阿娘正在查看爹爹身上傷口,她似乎也沒有認出爹爹來。

不過,也很正常。

來九重霄前,清霄反覆交待過他許多次,叫他絕對,絕對不能把真實的長相給任何人看到,必須好好戴著千相絲。

千相絲是妖界易容最厲害的寶物,可以完全變化使用者的種族,氣息,容貌,聲音,毫無破綻。在使用之前,使用者甚至都不知道,自己會被幻化成什麽模樣。他與爹爹血脈相連,又生得像,因此用千相絲化出的模樣也相似。

白茸粗略看了一圈,朝著滿臉擔憂的小孩笑,寬慰說:“沒有大礙,放心吧。”

他方才終於松了口氣。

白茸叫來了幾個村民,叫他們將男人帶回聚落。

聽她大致說了一下經過。

翠羽咂舌:“這般厲害。”

都傷成這樣了,還能走這麽遠。

她是鳥妖,很怕修士,只敢遠遠看了一眼。

“你們先把他帶回去。放我隔壁那間空置的院子。”白茸蹲下身,在男人額上探了一下,只覺觸手都是滾燙的,像是摸到了炭火一樣。

估計是因為傷口感染導致發起了高熱。

白茸給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,叫那個妖民給他換藥。

聚落中的妖醫今日出門了,明早才會回來,她如今手頭沒藥,也不好做什麽。

“仙子,那這小孩怎麽辦?”大虎問她。

小孩不吭聲,原本用烏落落的大眼睛一直看著他們。

他低著眼:“我就住這,陪爹爹。”

白茸溫和地說:“這裏太黑了,晚上也沒個人,你爹爹醒來估計還需要幾日,這幾天,你就先跟著我一起住隔壁院子,待你爹爹醒來了,再說之後的事情,好嗎?”

他咬著唇,別別扭扭的,過了好大一會兒也沒說話。

白茸一直溫和耐心地等著,他方才小聲說:“嗯。”

晚上九郁回來了,白茸和他簡單說了說白天的事情,九郁沒有多在意。

那小孩對他顯然很極為戒備,也不做聲,九郁見他只是個沒有修為的小孩,他近日又忙碌,自然也不會和他多計較什麽。

倒是阿墨對他顯然很是好奇,圍著他問東問西,小孩幾乎不做聲。

阿墨很活潑,這孩子個性沈靜內斂許多。

白茸原本便喜歡孩子。只是,她有些遺憾,這孩子並不親近她。

他話很少,也安靜,但是會幫她料理一下家事。

他出身應該很優渥,看得出來周圍一直是有人服侍的,基本什麽都不會,但是很樂意學著做事。

只是,那孩子總是顯得有些古怪。

翌日他們吃飯時,白茸不見他,原本以為他又是去了他爹爹那。

出門才看到那個小小的身影,端著碗,坐在檐下,在一筷子,一筷子的獨自吃飯。

他吃的也不多,吃完後,便呆呆看著外頭的雨,木屐和褲腿都被雨水打濕了都不知道。

白茸走上前,在他身邊坐下:“你為何不與我們一起?”

小孩沒做聲,白茸指了指自己嘴巴,又指了指他,遞了一塊帕子過去,小孩聰明,又要面子,臊得慌,匆忙擦去自己唇邊一顆飯粒,見她雙眼彎成了月牙,他放了帕子,才說:“我不想打攪你們吃飯。”

她有了新的家庭,新的孩子。

他們是一家三口。

他是不受歡迎的外人。

她甚至也不記得,她親自給他取的名字了。

他爹爹一直說,他的名字,溯是她親口取的。

沈青溯鼻尖泛起一股難言的酸楚,但是又被他忍住了,面上總還能維持住基本的體面。

這小孩看起來倔強又單薄,不知為何,總覺得讓她有幾分熟稔。

但是仔細看,又實在是從未見過。

白茸心中也不忍:“你進來吃吧。”

這孩子卻堅決地搖頭。

他迅速吃完,又把自己的東西都收拾好。

小小年紀,如此要強又倔強。

除去吃飯,甚至連睡覺都算好了錢,絕不欠他們的。

白茸覺得好笑,但是看著他,心尖尖卻又總不知為何會泛起一點難受來。

她也沒有辦法,只能由著他了。

這一日,她原本得空,在給阿墨做衣裳,見那孩子遠遠站在廊下看著他,她便叫他過來,說順便給他也一起做了一個玩具,好不好。

她說完又想起,他也是大孩子了,不是三四歲的小孩了,估計不會喜歡。

卻沒料小孩沈默了許久,小聲說了個好,轉眼又走了,估計又是去看他爹爹了,然後一整天都沒出現。

不過,這個玩具確實緩和了他們的關系,翌日,白茸問他,白日無事的時候,陪阿墨一起去學堂念書,好不好?小孩也點頭答應了。

見他在學堂安安靜靜,和周圍孩子關系也不差,她方才放下一半心來。

而那個受傷的劍修,這幾日一直在昏睡,高燒不褪。

妖醫給他檢查了身體,直說古怪,說不似皮肉傷,倒像是中毒的癥狀。

他也沒法治,只能開了些治療外傷的藥。

如今她不便收留這般來路不明的外男,還是把他安排在了隔壁院子。九郁說不打緊,讓他先住一會兒,左右也不會停留太久。

她忙的時候,翠羽偶爾也會幫忙過來照顧一下。

第十日的時候,那個男人終於醒來了。

翠羽過來告訴白茸,感慨道:“你別說,那男人長得還怪俊的。”

大部分時候,他都不怎麽說話,但是一雙眼擡起來看人時,當真俊得很。

白茸見她這段時日跑的很勤:“你喜歡的話,不如去試試?”

翠羽一吐舌:“人家都有兒子了,不知他娘子是死了還是怎麽了,估計心裏還惦記著呢,我還是算了吧。”

白茸只是笑笑,也沒多說。

她離開學堂後,瞅著還有些空,才擡腳去了一下隔壁院子,打算去看一眼那個男人。

這一座院落很是空曠幽靜,隱約可以聽到淡淡的蟬鳴聲。

男人在臥榻上,正半靠在枕上閉目養神,那一柄劍放在窗欞上,他手邊。

見她進來,他睜開了眼,看向了她的方向。

夏日午後,一道隱綽修長的影子正俏麗地立於門前,影子被夏日的陽光拉得很長。

微風拂動了發絲,拂在她雪白的頰邊。

那樣的生動,俏麗。

而不是一具僵硬,發白的屍首。

見那男人正沈默看著她。

白茸也端詳著他。

那一日閉著眼時看不分明,如今見他生得一雙狹長微挑的鳳眼,像是一池清冽冰冷的湖泊。

他不做聲,只是一直看著她。

白茸有些不自在。

她覺得這男人看她眼神很奇怪。

好在,他什麽也沒做,甚至沒有變換姿勢。

“這幾日打擾了,你現在住在何處?”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,因為受傷,聲音微啞。

她原本準備好好問詢一下他,倒沒想到,被這個強勢的男人搶了先機。

白茸嗯了聲:“我家在那邊,出門往東,學堂邊種著槐樹的那一家。”

她指著自己屋子方向。

她挽起袖子,把裝著藥粥的食盒放在他手邊:“這是大夫給你開的藥,他說你右臂受傷很厲害,需要好好調養,不然怕落下病根。”

男人完全對自己的手不以為意,又開始那樣看著她了。

……不恰當的描述,像是要把她生生吞下,拆吃入腹中的眼神,也沒有遮掩。

分明是看著那樣文雅的一個公子。

白茸渾身不自在。

好在他也沒做什麽,她把藥粥在他手邊擺好,又拿了藥,叫他換繃帶。

男人一直在看著她,卻意外的聽話配合,似很享受她的照料,明明只是些禮節性的事情。

他給自己換繃帶的時候,白茸側開了眼。

直到動靜停歇,方才看回去。

男人大病初愈,靠在枕墊上,剛換了繃帶,衣襟沒合上,露出大片肌膚喝鎖骨。他仍有病容,鴉羽一樣的長睫垂下,被陽光染成了淡淡的金。這男人骨架很大,肩背寬闊,腰很細,只是清瘦,或許因為是劍修,身上隱約可見許多刀戈留下的傷痕。

換好繃帶後,他坐直了身子:“小孩被我慣壞了,這幾日,給你鬧了不少事吧。”

沈青溯是他們愛情的見證,白茸和他在一起過的唯一證明。

這些年,他見不到她,對他便越來越寵,慣的他性格無法無天。

白茸想起那孩子,倒是心軟:“沒有,他很乖,又聽話,很惹人愛。”

她忍不住誇獎。

男人唇角似乎含了一絲隱約的笑,眉宇間冷淡散了不少,像是雲消雨散。

他問:“你喜歡嗎?”

這話問的很是奇怪,白茸覺得有些莫名,還是點了點頭。

男人卻沒有再繼續說下去,唇邊含著的笑似乎更明朗了些。

白茸問:“你現在感覺如何?還有哪裏不舒服嗎?”

“有些口渴。”男人說,“有茶水嗎?”

白茸說:“有。我給你去拿些來。”

不多時,她就端著茶盞回來了。

她彎腰放下茶水,身上散發出淡淡的幽香,烏發垂落在面頰邊。

剎那間,他竟然荒唐地遺憾起來,自己傷勢為何不更重一些,否則,她便會像以前那般,親手餵到他唇邊。

沈長離想起上一次他們見面的結果。

只能徐徐圖之。

他唇邊笑意不自覺漸深,完全沒在意自己這一身傷。

白茸放下杯盤,想了想,還是補充了一句,“是我夫君救的你,他現在不在,我今日來給你送藥。”

夫君。

他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。

過了許久,方才意識到,她在說什麽。

白茸有些不自在,重覆了一遍:“明日,待他回來了,我帶他來見你。”

是啊,她有夫君了。

這是第幾次了?

那麽,他算什麽?他們的孩子又算什麽呢?

窗外,一朵雪白的槐花被風從樹梢上卷下。

他側過了視線,看著那一根腐朽的梁柱,良久,唇竟微微彎了一下:“姑娘,喝完了。”

白茸方才如夢初醒,接過了他手中茶盞。

她方才已經和他說了,她已經成婚。

這男人卻不改口,依舊叫她姑娘,不知是沒聽到,置若罔聞,還是只是不在乎這些虛禮。

白茸接過杯子,只覺得越發別扭。

“我傷勢暫時未愈,兼之無處可去,姑娘這段時日,可否暫時收容我們父子?”他烏黑的眼望向她,語氣溫文,竟似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的大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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